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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 真正的人生,是從認識自己開始的

發布時間:2023-05-06 10:55:15 | 來源:名家散文 | 作者:木心 | 責任編輯:孫靈萱

沒有人,也沒有神,有資格聽我懺悔。人只能寫寫回憶錄。誰有資格寫懺悔錄?寫什么懺悔錄?!人有那么一種心理,痛悔,內疚,等等,放在心里深思即可。

一出聲,就俗了,就要別人聽見——就居心不良。人要想博得人同情、叫好,就是犯罪的繼續。

文學是不許人拿來做懺悔用的。懺悔是無形無聲的,從此改過了,才是懺悔,否則就是,至少是,裝腔作勢。要懺悔,不要懺悔錄。

一個文學家,藝術如果被人歸類為什么什么主義,那是悲哀的。如果是讀者、評家誤解的,標榜的,作者不過受一番委屈。如果是作者自己標榜的,那一定不是一流。

王爾德不錯的,但一標榜唯美主義,露餡了。你那個“唯”是最美的嗎?人說陀斯妥耶夫斯基現實主義,他光火,但有教養,說:“從最高的意義上,是。”

凡概括進去的,一定是二流三流。不要去構想,更不要去參加任何主義。大藝術家一定不是什么主義的——莎士比亞什么主義?

要說笑話時,也不要說:“我來講個笑話。”

人生和藝術,要捏得攏,要分得開。能捏攏、分開,人生、藝術,兩者就成熟了。捏不攏,分不開——大家過去不外乎人生、藝術關系沒擺好,造成你們的困境。

怎么辦?捏攏,分開,學會了,學精了,就成熟了。生活大節,交朋友,認老師,與人發生性關系,生孩子,出國,都要拿藝術來要求,要才氣橫溢。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1799-1850),文學的巨人。對巴爾扎克,不能用什么主義去解釋了吧。

面對他,思想的深度,文體,都免談。談這些,太小家氣——哈代,你要純性地讀,狄更斯,充滿友情去讀,托爾斯泰,可以苛求地讀。可是我讀巴爾扎克,完全放棄自己。用北方話說,豁出去了。

由他支配,我沒意見。他的小說,忽然展開法國十九世紀生活。藝術家不反映現實。現實并不“現實”,在藝術中才能成為現實。現實是不可知的,在藝術中的現實,才可知。他的手稿,據說是全世界最潦草的。

他寫作時穿著浴衣,蓬頭垢面,一個人在房間里大聲說話,是和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吵架。十九世紀的墨水干得慢,要用吸墨紙,吸墨紙也是二十世紀初才流行,所以巴爾扎克用粉吸墨,像爽身粉、胡椒面。寫個通宵,他就把粉灑在稿紙上,叫道:“好一場大戰!”他是整體性的淵博。

社會結構,時尚風格,人間百態,什么都懂。法國小說家中要論到偉大,首推巴爾扎克。他的整個人為文學占有,被作品吸干。人類再也不會有巴爾扎克了。所幸我們已經有他。

藝術充滿藝術家的性格,比肉體的繁殖還離奇。維特、哈姆雷特、賈寶玉、于連,都流著作者的血。我喜愛于連,其實是在尋找司湯達——上帝造亞當,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藝術家造人,精雕細琢,體貼入微。

福樓拜讀了莫泊桑的習作,說:“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才氣,你這些東西表示有某種聰明,但年青人,記住布豐的話:天才,就是堅持不懈的意思。用心用力去寫吧。”福樓拜首先要莫泊桑敏銳地觀察事物,“一目了然,這是才情卓越的特權”。

福樓拜的“一字說”,當然很有名:“你所要表達的,只有一個詞是最恰當的,一個動詞或一個形容詞,因此你得尋找,務必找到它,決不要來個差不多,別用戲法來蒙混,逃避困難只會更困難,你一定要找到這個詞。”

這是福樓拜對莫泊桑講的,結果全世界的文學家都記在心里。我也記在心里。

以我的經驗,“唯一恰當的詞”,有兩重心意:一,要準確的;二,要最美妙的,準確而不美妙,不取,美妙而不準確,亦不取。浪漫主義者往往只顧美妙而忽視準確,現實主義者往往只顧準確而忽視美妙,所以我不是浪漫主義,也不是現實主義。

經驗:越是辛苦不倦找唯一的詞,就越熟練。左顧右盼——來了,甚至這個詞會自動跳出來,爭先恐后,一個比一個準確,一個比一個美妙。寫作的幸福,也許就在這靜靜的狂歡,連連的豐收。

怎樣達到此種程度、境界呢?

沒有捷徑,只能長期的磨練,多寫,多改。很多人一上來寫不好,自認沒有天才,就不寫了,這是太聰明,太謙遜,太識相了。天才是什么呢?至少每天得寫,寫上十年,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文學的天才。

凡是得到世界聲譽的蘇聯作品,都是寫“人性”,尤其是帕斯捷爾納克。所謂繼承本國傳統,吸收外國經驗,都是空話。什么“典型環境典型人物”,還是不知“人性”為何物,只會向怪癖的人性角落鉆。

回頭再看法國十九世紀的小說家,不是什么“自然主義”,什么“批判現實主義”,是一秉西方人文的總的傳統,寫“人”寫“人性”。追根溯源,就是希臘神殿的銘文:認識你自己。

動物不要求認識自己。動物對鏡子毫無興趣。孔雀、駿馬、猛虎,對著鏡子,視若無睹。

人為什么要認識自己呢?

一,改善完美自己;二,靠自己映見宇宙;三,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是孤獨的,要找伴侶,找不到,唯一可靠的,還是自己。

藝術的功能,遠遠大于鏡子。藝術映見靈魂,無數的靈魂。

論小說,浪漫主義、寫實主義,還分得清。詩、詩人,本來是糊涂的,若要把某詩人歸于某派,其實難。這也是詩的好處,詩人占了便宜。上次講過畫小孩最難,小孩通體不定型,不易著筆,詩人便是小孩,沒法歸類于派別。

紀德在《地糧》中說:“有個好公式:要擔當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員。”

“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員”,這是基本的。這就是風格。

夏爾·波德萊爾,不屬于什么派,不屬于什么主義。這是真正偉大的藝術家。向來稱波德萊爾是“惡魔的詩人”,詩人是純潔善良的,怎會是惡魔?我覺得對——事物有各個面。過去的藝術只有一面景觀,波德萊爾顯示另一面景觀。

有神性的一面,還有魔性的一面。波德萊爾對魔性有特殊的敏感。神性是正面的詩的素材,已用得太多。魔性,別人還看不清時,波德萊爾已先看、先覺、先用,先成功。但回頭看,波德萊爾還是位天使。他是站在現代詩門口的銅額的天使。其實他的手法還是老式的。

現代詩,波德萊爾開了一扇門,蘭波開了一扇門。此后,門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萊爾和蘭波可以不負責任。

所以,真正的人生,是從認識自己才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