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象征的書店:書店的隱喻與未來
發布時間:2023-09-04 09:14:39 | 來源:出版人雜志 | 作者: | 責任編輯:孫靈萱開年以來,書店業不斷傳出十點書店武漢店、言幾又上海虹橋天地店等書店“暫停營業”的消息,讓人已有些見慣不驚的書店“關張”似乎也沒有引起太多的唏噓。與此同時,有人拿著數據說又新開了多少家書店,想說明書店業其實并沒有沒落。這大概就是書店業的常態:從來不缺新的入局者與告退者。從商業的邏輯來看,書店業是一個利潤率不足以支撐投資理性的行業,不時筍冒的投資沖動,更多的是源于一種被叫作“情懷”的情緒復合體,或者與書店業貌合神離的商業謀略。
有多少年了,每每談及書店的未來,我們總覺得已經到了一個關乎存亡的“轉折點”。實際上書店一直都在變,書店似乎已然成為一種象征而存在,而這種“象征”也在隨著“書店”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飄忽游移而曖昧斑駁。
書店的隱喻化
書店到底是什么?書店究竟意味著什么?
在已有的文字表達中,人們已經用“家園”“港灣”“燈塔”等詞語給出了諸多回答。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在玉林師范學院建設了第一家獨秀書房,提出了大學“人文實驗室”的理念,以校企合作方式共建多業態復合型文化體驗空間。至今,獨秀書房已開到了20家左右。有趣的是,獨秀書房玉林師院店就開在學校圖書館的一角,成了圖書館的組成部分。我們常說,圖書館是知識的殿堂,是知識的海洋。書店還有另外一種稱謂:書屋。較之于圖書館,書店只是知識殿堂的一間小屋,只是知識水系里的一爿湖塘。這是在體量層面的一種觀感。從顯在的模式層面看,圖書館是借閱,書店是售賣,這點貌似實質的差異也越來越成了表象之別。那么,在我們的精神文化世界里,書店與圖書館到底有什么不同?
書店的主角是書。但書店的書,與圖書館的書卻有些不一樣。圖書館意味著海量的知識,是一種無所不包駁雜豐富的知識的匯集,它面向的是人類的普遍知識需求,而書店多是一間小屋,是一種經過文化篩選的一類書的陳列。在社會文化生活語境中,我們一提到書店,往往會指向獨立書店、人文書店,自然具有一種非新華書店或校邊教育書店的指涉。新華書店的豐富性,使其存在更接近于圖書館,一座書城像是一個可以售賣的圖書館;一個教育書店,更多凸顯的是實用性,解決的多是學習的剛需。被象征化了的獨立書店,更像是一種文化情懷的載體,它回應的可能不是生存問題,更多是“存在”的奧義。對全民閱讀非常關注的當代作家張抗抗2016年發表了一篇聚焦實體書店經營的小說《把燈光調亮》,以小說主人公盧娜的視角表達了她對于實體書店和閱讀的認知、觀察和思考。在盧娜糾結是否堅持把書店做下去的時候,丈夫對她說:“我曉得你開書店十多年,沒一天好日子過。但是,假如你從此不開書店,恐怕就活不成了?!?/p>
大學“人文實驗室”獨秀書房的倡導者賀祖斌教授曾在《中華讀書報》撰文說:“一座城市,需要一些高品位、有溫度的書店,它們代表著這座城市的一種文化,是一個時代的標志,也是一種讀書人的情結。”如今,書店正在成為一個文化的符號和美學的載體,被不少各懷心思的人塑造成一種復古而新潮的生活內飾和文藝擺件,修飾其可以進入傳播的生活美學的側影或瞬間。而真正生活在書店世界里的人連同書店一起,成為這場時代共謀的搭順風車者,以某種形式延活下來。或許,書店里面永遠不可能有人類的未來,但它肯定會讓人更從容些面對未來。
書店的主角是書,書是思考的入口,書店經由書的轉喻而指向某種充滿高貴感的精神文化空間。書店生活至少有四個層面文化內涵:其一,書店意味著人與書的相遇,書的匯聚形成了思考的脈絡和體系,打開一本書像是打開了一種可能,閱讀成為我們生長的一種契機。其二,書店意味著人與人的相遇,人以群分,好鳥相鳴,切磋相扶,至少可以祛散某種堅守的乏力感與孤獨感。其三,書店生活意味著一種純粹的狀態,一墻之隔是紛雜錯綜的人世間,吃喝拉撒,七情六欲,四面八方,酸甜苦辣,千頭萬緒,邁進書店的那一刻,暫時皆可拋,躲進小樓成一統,無論魏晉。書,可以像一劑丹藥,瞬間為我們賦能,讓我們自由徜徉,思接千載,天馬行空,管他風和雨,或是常懷千歲憂,我們得以滌蕩升華,邁出門去可以輕裝上陣,踔厲奮發。其四,書店是城市之眼,是城市之光。張抗抗在《把燈光調亮》里借盧娜之口表達了書店的獨特價值:“那種彌漫著書卷氣息的寧靜氛圍,充滿了世界上所有其他場所都沒有的神奇魅力。”城市中的一爿書店,意味著思考的可能性,意味著對思想的尊重,意味著一種文化生活生態的更生。書店是一座城市文化體溫和城市價值觀的最直接有效的觀測點。
亨利·希金斯在《世界在書店中》序言中寫道:“對他們而言,那里是一種藥或一帖處方,是一種折中主義的奇跡,是一座秘密花園,是一個意識形態的炸藥桶,是抗議反對世界其他地方泛濫的陳詞濫調、巧言令色的舞臺,也是一個安全、理智的所在,是唯一一個既是燈塔,也是洞穴的地方?!焙嗬は=鹚褂靡贿B串的比喻式描述替代了定義式思維,呈現了書店的隱喻之維。“世界在書店中”,不是什么奪人眼球的標題黨做派,只是用一種視角表達了作為象征的書店被委以重任的價值。就像是一部奇幻電影中,在街角的一個不起眼的古董雜貨店里,總會藏著一本通往秘境的魔法書一樣,一本書,為一座城市守候著一種無關日常卻不可或缺的洞天,留待那個充滿信仰和執著的有緣人。在2023年初升級重排的話劇《同生書店》中,吳有麗從方晴朗手中接過“同生書店”的牌匾,她決定辦自己心中的“一流書店”。她堅信:“手機裝不下我們的靈魂,ipad裝不下我們的靈魂,電腦電視裝不下我們的靈魂。我們的靈魂,只能在書店棲息,在書里安放。”
書店的曖昧化
對于書店人,書店是一種更為真實的人生。一走進書店,盧娜“心里歡喜得就像走進愛麗絲的那個兔子洞”。奇幻的洞穴隱匿于這個世界,也可以燭照整個世界。不管書店是燈塔,是照亮孤獨和黑暗的城市之光,還是洞穴,是安于清寂、曲徑通幽的奇幻洞天,傳統意義上的書店形象是清晰的,以至于這種清晰成為一種護城河,給讀書人和書店人一種小國寡民的安穩感。這種安穩的動搖,源于書店的隱喻之維的荒潰。
回溯實體書店的發展,大家往往都將2010年作為一個分界點。這一年,圖書電商平臺的價格大戰,一下子讓讀者歡呼店家焦慮,明碼標價的圖書被折扣的狂歡攔腰砍斷,命懸一線。很快,電子書呈現爆發式增長的趨勢,書店又多了一根滲血的芒刺。幾年的時間,幾乎所有的出版社都不得不與電商平臺合作,直至有一天變得根本沒有離開的能力。電商售書,網絡閱讀,一點一點地搶走書店的讀者。讀者的流失,線下購書者的消隱,是書店焦慮的一個起始點,也是書店開始曖昧化的一個動因。表面上是書店在倒閉潮中開始被迫轉型、創新,尋求生存的更多可能性,實質上,是書店不斷的曖昧化、歧義化,面目逐漸模糊不清。
書店是一個沒有秘密和壁壘的行業,可以選擇的道路沒有多少??v觀十年來,書店的謀“生”之路除了籌錢節流續命之外,就是“書店+”與泛審美化。書店的謀“生”之路,同樣沒有什么模式護城河。
要“書店+”,于是乎咖啡、飲品、文創、文具、簡餐等等攘攘而來,往往又大同小異、千篇一律,書店慢慢變得熱鬧,也變得曖昧。精神食糧與果腹之餐并置一屋,讓人恍惚,到底是填飽肚子的時候不耽誤看書,還是看書似乎不影響解決溫飽。“書店+”稀釋了書的獨特存在感,總有一天,書店的“書店+”和非書店的“+書店”會尷尬遭遇,隨著全社會對文化越來越在意或是有人越來越喜歡附庸,“書店+”化與“+書店”化最終會使書店面目模糊、扭曲,花非花,霧非霧,書淪為一種裝飾,失焦成一片背景,作為象征的書店其隱喻之維的空中花園已凌亂不堪。
想當年,言幾又于2014年開出線下首家門店,很快就成為“新時代網紅書店”的代表,鐘書閣也以“最美書店”揚名,其他一眾書店也開始拼顏值、造流量,大隱于市的書店開始變得“招搖”。在商業、產業“+文化”的邏輯下,小家碧玉的書店也開始涂脂抹粉搖搖曳曳走進了大商圈,開始了書店與商業地產的時代合謀,在泛審美化的社會生活中一路狂飆,書店一時破圈而出,成為新晉網紅打卡地,更是在朋友圈和前置鏡頭中成為全民點贊和約拍的免費景點。終有一日,流量退潮,雕欄玉砌猶在,書店卻成了夜場散盡后的一地狼藉。2021年5月關閉的南京剪子巷81號的換酒書店主理人曹蓉在書店最后一次月度小結里寫下了揪心的話:“比起買書,人們更樂于哀悼書店的倒閉?!彼坪蹩偸俏幕目駳g之后,書店獨自闌珊。
在我國,網絡書店銷售自2016年起就已反超實體書店,至2021年,線上書店銷售碼洋高達實體書店的4倍。2023年1月,北京開卷發布了“2022年圖書零售市場年度報告”。報告顯示:2022年圖書零售市場較2021年同比下降了11.77%;實體店渠道零售圖書市場同比下降了37.22%,平臺電商同比下降16.06%,短視頻電商零售圖書碼洋同比上升42.86%,碼洋占比趕超實體書店,成為新書首發重要渠道。曾經讓實體書店焦慮的平臺電商也開始進入了焦慮的節奏,實體書店的焦慮又該于何處安放?
所謂書店之將“死”,就是書店的象征的過期與貶值,是其隱喻之維的潰塌。書店不惜曖昧化,所要解決的無非是生存困境,而“書店+”暫且不說能否奏效,即便在產業商業的殘酷迭代的邏輯里得以幸存,書店還成其為書店嗎?從根本上說,賣書不能存活,那么得以幸存的書店一定是靠別的技能養活了自己,書店即便可以幸存,但是書店的隱喻之維已然坍塌。同樣的邏輯,顏值的煥發,濾鏡的加裝,流量的增殖,一時引得圈里圈外的人都成了靠近書的人,而這種“靠近”又有多少都是萍水相逢擦肩而過?書店的困境,一言以蔽之,就是讀書的人線下購買需求保有量不夠大,讀書的人越來越傾向于非紙質書閱讀,讀紙質書的人越來越傾向于在線上購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致命性的趨勢并非是書店本身出了什么致命的問題,書店去吃藥,終究也不能出根。因此,書店越是費盡心機使出渾身解數,很可能越是一塌糊涂。作為象征的書店,其本身的存在,也已不再是鮮奶小屋那樣每天提供新鮮的精神醴泉,其真正的出路,就是重構其隱喻之維。
書店的可能性
毋庸置疑,書是一種SKU密集而需求分散的商品。書店,不可能成為一個滿足豐富多元需求的精神文化產品集散地。書店,本身就是一個篩選器,從每年涌現的數十萬種書中過濾掉一些知識垃圾,分流一些知識需求,最終呈現一個興趣共同體的書之湖塘。
為應對挑戰、走出困境,“書店+”主要延伸出三個路徑的可能性:一是線上線下結合,實體空間+虛擬空間,力圖捕獲盡可能多的興趣點和購買力,而實際上需求的存量并沒有快速增殖,只是在一定時空序列中進行了能量守恒式的排列組合游戲;二是書+其他商品和服務,從做書的生意轉變為做讀書人的生意,書成為流量入口,成為流量通道,大水漫灌后只會剩下洪泛區的那種混沌蕪雜;三是書的泛審美化,書+生活方式,書成為一種生活場景,成為一種生活美學,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其實沒有任何一種商業化的空間可以留住批量的日常生活,泛審美化后就是審美泛化,成為墻上的一抹蚊子血。書店的幾種可能路徑,都是在做加法,給書店平添了許多非傳統的內涵,讓書店去奉迎去滿足需求,或者去創造一些不尷不尬的需求,書店真正能提供的,卻一直沒有被強化和拓延。
書店人,是書的靈魂,或許一個書店的最大魅力就是書店主理人的趣味和眼界。因此,在這個邏輯上,一個有靈魂的書店是難以復刻和連鎖的。連鎖的邏輯,是一個標準體系的模化和復制,不是同卵雙胞胎分裂發育式的生命力育化。
書店的核心競爭力,就是要強化書店本質屬性,是專業判斷力與興趣點的相遇與碰撞,是完全異于一般的商業邏輯的一種文化因應。換句話說,一個書店里書的選品,本身就是一種專業的評價,尤其是要能夠經得起專業讀者的考量,贏得其信任。專業領域,永遠不缺讀者,只有跨越了動銷率和銷售周期,書的生命才能跨越時間。就像網上的一些二手書、絕版書一樣,銷售價格遠遠超過了定價。對時間的跨越,反倒賦予書更大的價值。抵抗網店等綜合性圖書大賣場的,唯有專業。專業的小眾,會支撐真正會不斷有增量的長久生意。而順著時間之流的書會很快被時間淘汰,在商業時間之外的書才能被時間賦能。
媒體曾經探訪過深藏在北京海淀區三虎橋胡同深處的人文考古書店,這個遠離熱鬧街區,常年沒什么人流量,卻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一角開了十年,純靠賣書年銷售額就能達到五六百萬元。主理人洪霞用《千字文》標注了書架,書架上陳列的都是各種考古、文博類書籍,上萬冊書幾乎頂到了天花板。作為一家專業書店,平時一天也就一兩個客人,但這些客人卻有著其他書店所沒有的專業性與忠實度。書店里有很多賣了十年也沒賣完的書,以不急不緩的節奏等待有緣人。
早在2013年,人文考古書店就嘗試做過一批文創產品,洪霞后來想明白了,人文考古書店不能走通常的綜合性書店的路子,要做好這家書店,唯一的方法就是把所有精力放在書的選品上?!拔覀冞x書追求專業性,盡量把考古文博的書全都搜集過來?!北M可能的專業,讓書店成為一個帶著時間標識的考古文博資料庫,成為一條知識的河流。
在近未來場景中,閱讀很可能會朝著兩個方向去演化:一是以新興出版為引領的未來閱讀習慣和路徑,可以說,未來出版的形態終究是要變革的,承載知識的未必是紙張;二是閱讀的專業化、高端化,書店將會成為那個藏著魔法書的街角雜貨店,以書為載體的知識將依然有其萬有引力。要讓更廣大的讀者看到的書,只會越來越方便地抵達和相遇;小眾的專業閱讀需要的書,會在書店的隱喻之維中慢慢磨礪出粗糲的光澤,發光發熱。書店隱喻之維的重建,象征的復魅,書店的回歸,是近未來的一種可能性。這里所謂的書店的“未來”,并不是圖書銷售的未來趨向,只是作為象征的實體書店在本體論意義上的一種邏輯回歸和價值可能。
(作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編輯張俊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