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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生活和傳統:當下詩歌的基本面向

發布時間:2024-04-19 09:22:48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馬春光 | 責任編輯:孫靈萱

作者:馬春光(山東大學詩學高等研究中心副教授)

當代詩人致力于在哪些題材領域深耕不輟?當下新詩創作有哪些鮮明的主題傾向,呈現出什么樣的詩學風貌和思想力度?這里我從山東文藝出版社主辦、創刊至今共計9期的文學雙月刊《萬松浦》“詩歌”欄目入手,試圖對這些問題進行階段性的探尋和觀察,以求獲得一個初步但鮮活的認知。

感知自然的律動

擁抱自然,沉入自然,歌頌自然,依然是當下詩歌的重要主題。當代詩人善于將身心投向大自然,在大自然的旋律和美妙中認識世界、理解世界。

王家新的詩歷來以粗拙、質樸文字中的精神重量取勝。在新作《在西昌邛海湖畔聽到鳥鳴》中,詩人感動于清晨的鳥鳴,“……它們鳴囀不休,它們從一枝蹦向另一枝,/它們嘰嘰喳喳,像是在熱烈對話,/又像是在討論什么,/(我的深重的窗簾漸漸透亮了)/它們比我們將要開始的詩歌研討會重要,/它們吸引了我的全部聽力。/它們甚至使我要流淚。/它們就是詩,熱情,清脆,活潑……”恰好詩人樹才也寫有一首《鳥鳴》,“聽見第一聲鳥鳴時/好像只有一只鳥在叫/心和眼還沒有醒來/一聲兩聲,彼此呼應”。李皓的組詩名字就叫《用鳥鳴磨刀》。我們知道,“鳥鳴”是一個古老的詩歌意象,出現在《詩經》中,出現在王維的詩中,千年之后,作為一種自然的力量也出現在當代詩人的作品之中。這使我們相信,千年前的鳥鳴并未消逝,反而更強勁地鼓動著當代詩人的精神脈搏。

某種意義上,聆聽自然成為當下詩人不約而同的精神指向。詩人華清在《山中》尋找“自然的語言”,他寫道,“山中遇雨/是自然的話語,風中蟬鳴,則是另一種”。詩人黑陶對朝霞投入真摯的情感,有著深切的囑托,“我,請求朝霞——/用第一縷火/去溫暖逝去的父親//用第一道光/去喚醒/沉睡太久的家鄉太平洋”。在詩歌《松針》中,何向陽陶醉于自然的律動,“我俯身而坐/臣服于這萬籟/音符的組合”。內蒙古包頭詩人馬端剛在《巴音杭蓋》中描摹人在自然中的詩意棲居,“秋草黃了/蟬鳴一日比一日哀傷/你突然看見一群羊/云朵般掠過巴音杭蓋/天上一個太陽/淖爾一輪彎月//牛羊慢下來/指尖的流水慢下來/多么美妙/稻谷生香,眼眸清澈/你的身旁住滿風聲/露珠上的神明一路向北”。在大自然的懷抱里,人是幸福的,詩意像流水一樣靈動,像草原一樣遼闊。

當代詩歌關注大自然的風情和力量,總體上展現出兩種寫作路徑:一是以詩人臧棣的“詩歌植物學”為代表的對自然的精細體悟,二是基于獨特地域、帶有地方志和博物色彩的自然書寫。這預示著當代詩歌自然審美的范式轉型。大自然不再僅僅是內心自我的風景投射,更是富有神圣生命力和召喚力的審美本體。詩人在沉浸式的自然體驗中實現心靈轉向與詩學構建。

對日常生活的勘探

對日常生活的詩性體驗,是對個體生命情感的持續喚醒,是人類與詩歌關系的一個重要紐帶,也是當下詩歌創作的一個主導性方向。

當代詩人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洞見生命的意義,在時光的喟嘆中表達生命的悲歡,保持著對生活的敏感和詩思的敏銳。李元勝以《海寧觀潮》寫心中的特別感受,“此刻,一個隱藏很久的大海/突然向我撲來/它不知道,我已站在如此安全的年齡之上//俯視它的掙扎,像俯視自己的余生/我們的年代已像巨鯨遠去/只有一江鱗片等待收拾”。詩人擱下大潮的壯觀,基于自身的生命體驗書寫一種陌生化的情感經驗。人鄰則在《舊皮箱》中陷入情感的糾結,“經年的雜物/擠在一起/我尋覓其中的一件//找見了/卻不忍取出//我知道一旦觸動/就打開了散亂的時間/就再也不能/把這滿是塵土的秋風/全都裝回去”。雜物是一個象征載體,“不忍取出”暗示了面對過往時間與生命的一種普遍而復雜的情感。情感的豐富性和差異性,基于生命個體獨特的心性,是詩歌的內在“基因”,正如詩評家唐曉渡所說,旨在燭照“個體當下活生生且在百轉千回、變幻莫測中倍顯復雜幽微的情感世界”。

詩人對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的持續勘探,需要更大的詩歌篇幅和更復雜的詩歌形式,長詩因此成為一個重要的載體。王自亮的長詩《三峽紀行》以時隔39年的兩次三峽之行為素材,在對“兩個年代的節律”的聆聽中,將現實中的紀行轉化為一種地方志、歷史地理學意義上的時空之旅。長詩《芒市之夜》是雷平陽在云南芒市一個房間中的“冥想之詩”,當“黑夜向我敞開了帷幕”,詩人在房間與內心、“舊我”與“新我”、現實與夢境之間交織穿梭,投射出自我意識探尋的新深度。上官南華的《碎片賦格》是一首思辨與玄理之詩,將碎片化的現實生活抽象化、玄思化,在詞語與詩句的高速運轉中進行多聲部的書寫,試圖從無限蔓延的碎片中抵達詩意整體。三首長詩的題材不同,藝術形式和語言質地迥異,但都試圖潛入當下生存語境的內核,抽絲剝繭地對時代和現實進行個人化的詩意“命名”。長詩既檢驗著詩人的審美心智與結構能力,同時也是衡量一個時代詩歌成就的重要依據。

與傳統展開有效對話

詩人于堅寫有一首《夢尋孔子不遇》,名字本身就是一個很有意味的借鑒,形象傳達出當代詩人對傳統抱持的態度和心境。探尋新詩與中國古典詩學傳統之間的內在關系,繼承傳統精神的根脈,在新詩之中融入傳統的魂魄與精華,是當代詩人樂此不疲的夢想和追求。他們以不同的路徑進行尋找,試圖洞開新詩創作的一片新天地。

在不斷重溫陶淵明《飲酒》的過程中,王長征發出自己的感慨,“當你深入理解了歸隱的陶淵明/就會明白/一滴酒如何重新變成長長的麥穗/一段情怎樣隨徐徐清風回歸初見/南山上的石頭像面鏡子/一次次逼真照見那些迷失的過往”。傳統也就是一面鏡子,讓當代人在精神層面得以“正衣冠”,獲得豐盈而壯實的力量。

在與《詩經》的對話中,詩人一如重啟古老而迷人的自然體驗,“我愿意你走上高處的時候要用手拂動著風,/好讓遼闊的大地做你手里的折扇。//一道道展開農歷的二十四個節氣——//然后你再把它折疊起來,/層層疊疊的折扇里藏著酒和五谷,/藏著蝴蝶般的雨點和雪花與飛鳥的消息”。借助“頌”這一古老文體,詩人傳達出基于當下的生存信念。在某種意義上說,“二十四節氣”就是對自然秩序的整體性經驗,大地折扇的折疊與展開,包含著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心靈認同。

《光明日報》(2024年04月17日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