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故土家園尋找情感歸屬——評短篇小說集《島嶼的厝》
發布時間:2024-07-11 09:05:24 | 來源:光明日報 | 作者:游瀾 | 責任編輯:孫靈萱作者:游瀾(中國文藝理論學會會員、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
《島嶼的厝》是出生于廈門鼓浪嶼的青年作家龔萬瑩的第一部小說集。“最熟悉的島嶼現在已是遠方。”面對日漸景區化的故鄉,《島嶼的厝》以島嶼棲居者的成長經歷為脈絡,還原具有鮮明年代感的日常生活,追述島嶼獨特的時代烙印與歷史記憶。九個故事,喚醒既往,見證成長,矚目故土,以文字承載千回萬轉的離愁別緒。這座島上有中西合璧的華僑古厝、如夢似幻的菜市鐘聲、哀傷神秘的白色庭院,更有星月相伴的夜海黑浪。那蔥蘢樹木在海風吹拂中“一同振動羽翼”匯合成的浪漫聲音,那“顏色燒得脆亮”的閩南紅地磚作為基底的煙火氣,那由五香條、蒜蓉枝、綠豆糕、青果什、煎薄餅、蛋液甜粿合奏出的風味頌歌,讓《島嶼的厝》處處閃現著閩南島嶼生活的古早風情。
近海島嶼,既為棲居者提供安全感,又以開闊未知的海岸線激起了冒險欲。在旅行者眼中,鼓浪嶼是靜謐的海上烏托邦,是隔絕喧囂的伊甸園,但在原住民的心靈中,島嶼是討海人的出發點,亦是他們身心的皈依處。當然,棲居者對于這座小島的歸屬感,更多來自島民之間盤根錯節的生命交集所形成的情感依戀。
中信出版集團 2024年1月出版
島是海中厝,人在厝中居。島嶼是一個天然共同體,島民們的生命互相依存,仿佛島上眾樹的根系在土壤中隱秘相連。《島嶼的厝》正是這種“島嶼思維”的產物。書中的人物、故事既各個獨立,又相互關聯成整體。《出山》中小菲的外公油蔥伯可以閃現在《浮夢芒果樹》中,以童話般的“謊言”慰藉了牽掛母親病情的阿禾。《大厝雨暝》中的阿禾一家則在《夜海皇帝魚》中為遭遇家庭變故的小菲母女與玉兔母女提供情感庇護。《菜市鐘聲》與《濃霧戲臺》中,玉兔父親與天恩母親的私奔事件將兩個家庭、六個人物宿命般牽連到一起:被背叛者獨舐傷口,堅強重生;孩子們背負流言,長大成人;出走的人激情褪去,有家難回。在龔萬瑩的筆下,這場“情感地震”中沒有幸存者,所有人都遭到了命運的戲弄與審判,又在共情和諒解中相互撫平創傷。龔萬瑩的小說以豐富的道德同情對人物動因進行敏銳洞察與深度共情,以此描繪出繽紛交錯、生息與共的島嶼群像。
然而,傳統的親密社群也面臨新的危機。隨著大眾休閑需求旺盛與傳統漁業經濟式微,有機自足的漁村變成迎客八方的度假天堂。游客的涌入、古厝的拆遷與商業景觀的建立,帶來原生社群的離散。當島嶼成了他人的“詩和遠方”,就難以為島民們提供溫暖熨帖的日常。島民們或離島、或留守、或變革,奔赴不同的命運軌跡,但那些歷經積淀的風土習俗如血緣紐帶一般,聯系著島嶼曾經的共同體成員。
民間傳說是風土習俗與共同體意識的凝結。《菜市鐘聲》中反復出現的鐘樓傳說就是島民們的集體創作。版本殊異的故事里總有一座呂宋富商的鐘樓與一位綠眼睛的神秘女子。在島民不斷的講述中,綠眼睛的女子逐漸與鐘樓合二為一,成為流動不居的大海與時間的化身。她如大海一般豐饒美麗,也如大海一般變幻莫測。她的報時歌聲既提示了生命的流逝,也凝聚了島嶼的共同記憶。她是靠海而生的島民們恐懼與希冀的復雜投射,在世代情感的沉淀中幻化成珠。
海洋環境不僅參與了島嶼習俗的建構,也塑造了島嶼的文化人格。四面環海的島嶼既是封閉的,也是開放的。島民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氣才能涉過危險的風浪去尋找機遇,而外來者也可乘舟駕楫進入島嶼探索奇跡。龔萬瑩筆下島嶼的原型鼓浪嶼及其多元融合的文化特質,就是這種閩南海洋文化與移民傳統的典型體現。在不斷征服未知海域與接納異質文化的過程中,島民們練就了堅韌拼搏的品格與開放包容的胸襟。
旅游業的興起與外來者的涌入雖然改變了島嶼的傳統棲居環境,但也賦予島嶼重煥新生的契機。《大厝雨暝》中為臺風所毀損的華僑古厝在重修后,變為半商鋪半住宅的活態遺產,既為外來者提供了貿易場所與生計來源,也為原主人留下了居住空間與家園記憶,成為書中外來商業景觀與本土傳統民居互惠共棲的典型。《夜海皇帝魚》中的單親媽媽阿霞為了生計,經營過海鮮飯店、咖啡館和民宿,而她家那棟不斷跟隨游客需求改換招牌的房子,在時代的考驗與命運的困境中涅槃重生。
在《島嶼的厝》中,混雜的人群雖然攜帶不同的文化因子,卻可以在同一座小島上相融共生,不斷熔鑄出新的共同體意識。島嶼文化的多元性與包容性不僅顯現在華洋融合的閩南古厝、亦中亦洋的番仔婆傳說、高鼻金發的混血后裔上,更體現在本島人與外來者之間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離到親密的關系中。《出山》中妙香姑婆制作的閩南春卷融合了山海食材與南洋風味,就像小菲的重組家庭,雖然攜帶著山南海北不同地域的血緣基因與文化記憶,卻意外地和諧。“很多東西燉一燉,混一混,也就咽下去了,還很好吃,發出一種互相配搭的香味”。《鯨路》中痛失幼女的魚丸店老板娘,在決定離島回鄉之際,收獲了妙香姑婆等島民們的關愛和友誼,逐漸從自我封閉的傷痛中走出。
離開與歸來是龔萬瑩小說中一個反復出現的主題。《島嶼的厝》寫出了這座島嶼的前世今生、島民們的命運交纏,更寄托了離鄉者對島嶼的依戀與回望。對于離鄉者而言,故土的形象總是矛盾、復雜的。故土家園或許曾是其迫切渴望逃離的現實,最終卻成了撫慰漂泊心靈的夢中樂土。只不過這樣的歸鄉期待往往為現實落差所擊碎。《出山》的結尾,留學歸來的小菲驀地發現自己踏上了一座陌生的島嶼。故鄉變為異鄉。兒時記憶的存儲之所早已變換了模樣,當異鄉成為此在的日常,故鄉也就成了失落的風景。龔萬瑩以《島嶼的厝》為讀者,也為自己,建造了一座永不陷落的故鄉島嶼。雖時移世易,人隨境遷,但在龔萬瑩的文學記憶中,南來的風依然溫熱潮濕。
當下,面對一些同質化的都市景觀與缺乏在地感的生命處境,諸多青年作家們開始向故土家園尋找生命靈性的情感歸屬,這或許是在醞釀新的文學“尋根熱”。龔萬瑩的島嶼書寫,既浸潤了個體對地域文化特質的深度感悟,也不乏對生死愛欲等人類普遍境況的洞察與沉思。這部充滿閩南風情與海洋氣息的小說新作,既面向具體的地域,又超越了地域性。島嶼的“厝”,象征著至高至美的精神家園。
《光明日報》(2024年07月10日14版)